匱乏的象徵--宮崎駿動畫中的「 無臉男」

宮崎駿的動畫「千と千尋の神隠し」（台譯：神隱少女），一直讓我覺得有很豐富的心理學意涵，我在看的過程忍不住會一直去探索（這是職業病無誤）。其中一個不太起眼的角色「無臉男」，特別吸引我，他連結了我之前探討的，關於「匱乏」的主題。

角色劇情簡介

像一團從地上站立起來的黑色影子，「無臉男」沒有自己的臉孔，帶著一個不知是哪裡來的、沒有表情的面具；他無法說話，沒有自己的聲音，身體經常模糊不清到幾乎要消失在背景之中。

千尋注意到他的存在，並讓他進到湯屋中。進到湯屋的無臉男發現裡面的人喜歡錢，於是將泥土偽裝成黃金，吸引別人來討好及滿足他。但是在不斷獲得滿足的過程中，他的欲望不僅沒有變少，反而變得更加貪婪，不斷地吞沒他眼前所有的人事物。即使已經變成巨大的怪物，還是無法感到滿足。

後來他只想要千尋，也想用很多的黃金來取悅千尋，吸引千尋留下來。當千尋堅定地告訴他，她有其他重要的事無法留下，並詢問了他的過往時，彷彿觸及了他的匱乏與傷痛，突然變得暴怒，想要將千尋也一起吞沒。千尋將來自河神的食物給無臉男吃了之後，他不斷地將之前吞沒的東西吐出。千尋將他引導出湯屋後，他漸漸又變回原來模糊不清的無臉男。之後千尋讓他跟隨著，一起走向後面的路程。最後他留在錢婆婆的住處，不再到處飄盪。

精神分析的解讀

掉入慾望世界的陰影

無臉男如同影子般的造型，讓人聯結到精神分析大師榮格所描述的「陰影」。在榮格的學說中，「陰影」代表心靈中所有不被主體自我所接受的心理內容，如同隱藏在黑暗的陰影之中，無法被意識察覺；也因為長期被拒絕，這些心理內容無法與心靈主體一同獲得成長，往往停留在比較原始不成熟的狀態。

所以在片中的無臉男，總是不容易被其他人注意到，身體常常變得快要透明；沒有自己的臉孔與聲音，就像一個沒有發育好的原始胚胎；一旦面對世界時，行為又衝動到幾乎無法控制。

就像人心靈中的「陰影」，被神靈世界所拒斥的無臉男，在極度的匱乏中，不斷渴望著能被注視與接納。

為了能獲得重視，他觀察到湯屋中的人都很喜歡錢，於是藉由變出「假黃金」來吸引別人的注意。這就像現實生活中，人為了得到別人的重視而虛構出一些不真實的事物一樣。現代人更藉由網路的「魔法」，很方便地製造了許多假訊息；這些就像是片中的「假黃金」，目的是為了能夠獲得其他人的注意。而就如同片中的人都看不出是假黃金，現實中人常常也因為自己的需要與貪婪，無法區辨出真實或是虛構的內容，只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。

進入湯屋的無臉男，如同一個從未被滿足的慾望，進到充滿物質的世界，後面的一連串失控也就可以預期了。

無臉男的角色鮮明地呈現了一個匱乏的心靈的樣貌：平常是一個模糊、沒有特質、膽小、容易被忽略的存在，一旦欲望被喚醒，卻變得無比貪婪且無法被滿足；不斷重複著吞沒的過程，但是吞下的東西都沒有真正成為自己的一部份，就只是佔有它們而已。

這很真實地反應了現代人成長中的空虛，以及在面對大量的物質與資訊時所出現的困境。在看似不斷獲得的過程中，匱乏並沒有被填補；而貪婪的背後，經常是心靈極度的匱乏。

資本主義社會的「湯屋」

劇中的「湯屋」，就像一個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縮影。洗澡原本是為了洗滌身體，在為了更享受的需求下，漸漸發展出泡湯的行為，成了單純的享樂。這樣的進步發展無可厚非，但是最後如果只為了享樂，反而排擠了原本的洗滌的原意，就成了一種扭曲的現象。片中湯屋裡的人，在利益的考量下，反而只想服務「高級」的客人，而其他一些更需要的人（如劇中骯髒的河神）反而被排擠。這也點出了現代社會繁榮的盲點，資源是提供給「有能力」的人，而不是「需要」的人。

片中的「湯婆婆」就像是資本主義的化身，很有效率地用金錢驅動其他人賣命服務，賺取更多的錢。她雖然無情又愛錢，但是也很堅持資本主義的商業原則，在其他人紛紛躲避骯髒的河神時，還是要求湯屋的人要去服務，非常道地的資本主義色彩。千尋跟同伴被分配去工作，就是恃強凌弱的社會實況，弱勢者沒有選擇。煤灰就如同社會底層的勞工，辛苦的在湯屋地底下的鍋爐工作，驅動整個社會的前進，卻無法享受社會發展的成果。

匱乏的救贖--真誠的注視與包容

動畫裡的無臉男最後在千尋的引導下，離開了充滿物慾的湯屋，來到錢婆婆的世界。在這個象徵簡樸與單純的心靈世界裡，他留下來並獲得了救贖。沒有遇到千尋，他依然會漂浮不定。

片中千尋不僅拯救了無臉男，也拯救了白龍和千尋的父母，改變了巨嬰。因此我想要談談千尋的特質，以及她為何能為這些角色提供改變與救贖。

千尋一開始會讓無臉男進入湯屋，雖然可能是因為那時她並不熟悉神靈的世界，但是這反應了千尋一種不帶著太多成見、單純直接的看事物的心態；不會因為看見某些表面的樣子，而不再注意其他的面向。當她看見河神骯髒的外表時，雖然感到恐怖與噁心，也看見了河神的痛苦與需要；面對無理取鬧的巨嬰，即使一開始可能被他傷害，她還是看見他的孤獨與寂寞，在他被變成一隻老鼠時，也接納並讓他跟隨。這也是她最後為何能夠看出那一群豬當中，並沒有她自己的父母，因而解除了魔咒。這種澄明無染的眼光，是千尋非常重要的特質。讓原本膽小的她，即使非常恐懼害怕，也還是勇敢前進。我覺得這是宮崎駿動畫裡很重要的主題，一種看見事物重要本質的眼光，我認為這是他的作品能夠如此吸引人的重要原因。

一旦看見重要的本質，就能產生力量；因為看見，就能夠真正的包容。

無臉男和巨嬰之所以會想要跟隨著千尋，不是因為千尋對他們「好」，而是因為她真實的看待他們，不因為他們的無理取鬧或是討好的行為而改變面對他們時的態度。這就是我在之前所寫的「涵容」、「鏡映」與「理想化」的文章裡，我所認為一個照顧者面對兒童時的理想態度。片中的湯婆婆對巨嬰照顧的無微不至，把他放在一個完全保護的環境照顧，盡可能滿足他的需求。看起來對他很「好」，卻讓他無法看見自己和成長。現代很多的父母就像湯婆婆一樣，對小孩付出過多的心力，把自己搞的很累；結果很多小孩就像片中的巨嬰，身體長大了，心理卻沒有成長。

面對匱乏的人，你不用付出很多心力，或是所謂的「愛」，才能幫助他們。放下自己的成見，真誠的注視與回應，就能讓他們重新看見並凝聚自我。

這才是無臉男真正的救贖。